第42章 旱魃(12)(1 / 1)

在看到那些凌乱的脚步的一瞬间,他只觉得头皮发麻。

一种难以形象的恐惧感顺着脊柱一直往上爬。

这很奇怪。

他明明一直想要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。

“他、他来了。”镇长回过头来,无助地望向其他人,颤声道。

他并没有意识到,这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声音。

下一秒,十只锋利的爪子从窗外暴涨出来——

将他整个人硬生生地拽出了窗外。

“咚!”

他狠狠地砸到地上。

头昏眼花之中,他依稀看到了父亲的脸。

那张脸比白日里棺材里他们所见到的——还要恐怖。

焦炭一般青黑的脸上,数道血痕如同地狱的熔浆。硕大的眼珠和蜡黄的牙齿都外凸了出来。

他几乎已经很难从那张脸上辨认出……属于父亲的音容笑貌。

对方用力地掐着他,淬着毒的十指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他的脖子里。

他能听到血液在汩汩地流出来。

他的视线开始模糊。

他看到了重叠的黑影,耳边一阵阵轰鸣,肺部也快要炸开。

他难以分辨自己是在因失血而死,还是……因为窒息。

但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,他依然在用力地仰望着那张陌生的、可怕的脸。

他想要说:“爹、爹,是我啊……”

但那声音都冻结在喉咙里。

他只发出了血泡泡一般的、咕噜咕噜的声音。

他什么都说不出了。

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,其他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。

等到他们终于冲出门外时……

只看到一具狰狞的尸体。

他直挺挺地躺着,嘴唇发绀,眼睑开始渗出血来,犹如一团破碎的生五花肉。

但他的脸上不止有惊惧,同样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悲恸。

这矛盾的神情,也使得僵硬的脸更加扭曲。

拿玫俯视着这张脸,只觉得这神情似曾相识。

她突然间伸出手去,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。

她翻到了第二页。

上面赫然写着:“僵尸会杀死最亲近的人。”

路显扬四下张望。

庭院里一片死寂,摆在门槛边的香烛酒食与贡品一动未动。

“他已经走了。”他说。

万祺难以置信地说:“所以他大老远回来,就是为了……”

“就是为了杀死自己的儿子。”拿玫说。

她难以形容自己是在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,但她突然又产生了某种奇怪的直觉。

她的手指又继续往后翻动。

她翻过了写着“破阵”二字的一页,来到了下一页。

上面画着一张图。

那是一个很复杂的图形,数根线交缠在一起,画出了一个近似于六芒星的形状。

月光之下,这一页纸上的图阵,仿佛也在莹莹发光。

路显扬:“这是阵法。新的线索……终于出来了。”

拿玫:“呵呵。这游戏设计师是不是爱看美少女战士啊。”

路显扬:“……”假装没有听到并且继续一本正经地强调,“看来这就是消灭僵尸的方法。”

万祺非常乐观地说:“所以说,找到老镇长的僵尸,按照阵法将它杀死,我们就可以通关了?”

“不,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。”路显扬神情凝重地说。

“别忘了,戏楼里不是还有很多秘密吗?”

他们再次抬起头来。

空荡荡的庭院里,沾着草木灰的脚印,一直蜿蜒到大门处的尽头。那是老镇长的脚印。

路显扬:“我想他是去了戏院。”

拿玫:“你又在说废话了。”

他们踏出镇长家的府邸,走过空荡荡的小镇街道。

入夜之后,这里犹如一座死城。

店铺紧紧地闭上了门,纸糊的招牌在寒风里发出沙沙的、不安的声音。空无一人的冷清街道,也化身成黑暗之中的囚笼。

冷风的呼号里裹挟着呜咽。

他们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脚步声。

“咚、咚、咚——”

对面有一群人在缓慢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。

黑暗之中,来者的脸若隐若现。

但在看清对面的脸的一瞬间——

所有人都只觉得头皮发麻。

那是一张苍白而肿胀的女人的脸。她的额头高高鼓起。

她穿着白衣,僵硬地抬着手。

纸钱像雨一样,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头顶往下落。

她身后是一条长长的队列。所有人都穿着朴素的白衣。每个人都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,搭着前人的肩膀。

正如他们在戏楼的地下室里所见到的那样。

“咚、咚、咚——”

他们一跳一跳,逐渐靠近过来。

路显扬浑身僵硬了。

白的纸钱像雪花片一样落到他的脚边,在冷风里打着旋儿。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。

但这些人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们一样。

他们的目光是空洞和涣散的,他们只知道往前走。

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勾走了所有人的魂魄。

队伍里其他人的面孔,渐渐也在黑暗中浮现出来。

那都是……他们熟悉的人。

义庄里的无名丧尸、四徒弟、班主……

他们木然地搭着前人的肩膀,往前跳去。

班主的头还时不时地在脖子滑了两下。

“咚、咚、咚——”

路显扬怕得说不出话来。

他总有一种恐怖的直觉,这队伍的最后一个人会是他自己。

他害怕再次看到自己的脸。

但他的身体仿佛也被这条无形的锁链给勾住了。

他根本挪不开眼睛。

于是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,看着……队伍的末尾。

拿玫:“你在看什么?”

路显扬恍惚地说:“看、看我自己。”

拿玫:“???你还戴上高帽子了?!”

路显扬:“?!”

他定睛一看,队伍的末端是一张陌生的面孔。

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。

——直到他看清了对方的脸。

寒意又顺着他的后颈往上爬。

那是一个身穿白衣,戴白色高帽,手持白色哭丧棒的男人。

他的脸亦是惨白如纸的,鲜红的长舌头却从嘴里伸出来,相貌极其可怖。

这高帽子经过众人时,他们都感到了一阵蚀骨**的凉意,身体都像变成了木头。

但对方只是淡淡地瞥了几人一眼,并未停下脚步。

拿玫隐约听到了两个字:

“多谢。”

那声音很轻,轻得如同一阵微风;却又像是一根又尖又细的线,无比清晰地钻进她的耳里。

拿玫一头雾水,回过头去,凝视着对方的身影。

他的帽子上写着“一见生财”四个字。

他们走得很快。

长长的、诡异的白色高帽,单薄如纸的背影,很快就被一阵浓雾所吞噬。

拿玫维持着回过头的姿势,感慨道:“厉害了。”

万祺:“什么厉害?”

拿玫:“舌头都伸那么长了,吐词居然还能这么清晰。”

万祺:“……”

路显扬:“……他刚才为什么要谢谢你?”

拿玫:“我长得太美,装点了他的路?”

路显扬:“……”

“不。”他认真地说,“你注意到了吗,刚才那群人……都是我们之前遇到过的。”

拿玫:“所以?”

路显扬:“他是鬼差,他在带那些僵尸离开。他感谢你大概是因为……你是天师?”

拿玫:“哦,原来大家是同事啊。”

路显扬:“……“神他妈同事。

深夜之中,唯有戏楼门前的红灯笼还亮着。

戏楼依然是破败又荒凉的。

但风声簌簌,也令他们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——

这座楼像是活了过来。

草木灰的脚印沿着台阶一直往上。

看起来越发凌乱和无序。

万祺抬起头,悚然一惊:“它、它们怎么在这儿?”

戏楼的门口站满了栩栩如生的、破碎的泥人像。

它们不知道是被谁捡了回来,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戏楼门口,站成一排。

铜铃般诡异的双眼瞪视着他们,破碎的脸上却笑容可掬,像是在迎接着宾客。

那似人非人的诡异面孔,也加重了某种恐怖谷效应。

他们在迎宾。

戏楼——开张了。

“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
阴风吹得戏楼的幕帘猎猎作响。

掀起的破帘子隐约地送来了一阵极为热闹的笑谈声。欢声笑语,络绎不绝。

万祺又看了一眼头顶鲜红的灯笼。

她迟疑地说:“不是说戏楼里一向没有客人的吗?”

拿玫:“谁知道呢,大家一起来庆祝头七吧。”

万祺:“……你不如不说话。”

他们颤颤巍巍地掀起幕帘,走了进去。

但在幕帘被抬起的一瞬间——

络绎不绝的笑闹声消失了。

他们的眼前只有空荡荡的戏院,年久失修的观众坐席,戏台上茕茕孑立的身影。

和平时一样。

万祺:“卧槽。”

她求助般地看向其他人:“我刚才真的听到了……”

路显扬:“我也是。”

拿玫没有说话。

她的目光显然被台上的valis所吸引了。

他孤身一人站在戏台上。

他今日的装扮比他们初见时还要更加隆重。

簪珥光采,袿裳鲜明,如同一尊金漆神像,美得这样摄人心魄。

拿玫走了过去。

她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戏院里掀起了巨大的回音。

盛装打扮的valis,低头看着她。

“戏要开演了。”他说,“你不该来的。”

拿玫:“为什么?我不能看你的戏吗?”

他垂着眼睛看她:“你想看吗?”

拿玫:“想看啊。”

valis轻笑一声。

突然之间他弯下腰来,半跪在舞台上。

长裙曳地,在他身下绽放出一朵雪白的、盛大的花。

他伸手去摸她的脸。

“你的脸又脏了。”他说。

他的手依然是热的。

温热的手指摩挲过她的脸庞。

拿玫幽幽地说:“有吗?我怎么觉得你只是借机在揩我的油。”

手指停顿了一下。valis好奇地问她:“‘揩油’是什么?”

拿玫:“……不重要。”

借着半跪的姿势,他们隔得很近。

拿玫看着他的眼睛。

他的眼睛像最深的湖水。

她在湛蓝的湖水里,看到了自己的倒影——或许又从倒影里她的眼睛之中再次看到了他。

她说:“你有选择的,你可以不唱,你随时可以停下来。”

valis却轻轻摇头:“我不可以停。”

他松开了手,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
拿玫依然维持着仰头的姿势。她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。

“该开始了。”他说。

“为什么?”拿玫仰望着他,“既然根本没有观众,为什么还要唱下去?”

valis却露出了奇怪而微妙的神情。

“谁说我没有观众?”他轻声道。

他轻轻拍了拍手。

“啪、啪”两声。

在他身后,沉闷而厚重的幕帘被缓缓拉开。

露出了背后的人影。

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
戏台上黑压压地站了一排人。

那群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劣质戏服,神情僵硬,脸也被涂得雪白。

所有那些离奇失踪、或者是死在了地下室里的戏班子弟们……

都变成了僵尸。

都站在他的身后。

“卧槽!!”

万祺的第一反应是捂住了嘴,发出了一声无助的喘息,又条件反射地缩到了拿玫身后。

但她等了一会儿,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。

她试探性地探出头来。

僵尸们并没有扑上来的意思。

他们如同舞台背后的蜡像,又像是一排陈列柜里的尸体。

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连眼珠都不会转动。

万祺:“什么情况?他们怎么不动了?”

路显扬:“好像是真的不会动的。”

但就在此时,他们又听到了那熟悉的——
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

这身后从他们的身后传来。

他们都无比僵硬地转过头去。

又一张熟悉的面孔从黑暗中跳了出来。

那张脸上沟壑纵横,青黑而肿胀,在阴影里更加恐怖。

那是老镇长。

但他也并没有朝着眼前的活人扑上来。

而是安静地坐在了台下。

他的脸依然是僵硬的。

僵硬、皱巴巴的脸皮在翻腾和颤动的,像有什么东西要迫不及待地从里面钻出来。

他仰头望着戏台,他在等待着什么。

“他……真是来听戏的。”路显扬说。

在他们身后,valis已经唱出了第一句。

“送征人眼见得身行万里——”

一切都开始得猝不及防。

老镇长却安安静静地坐着。

valis的声音响彻整个硕大的戏楼。

这一刻有种难以形容的盛大与辉煌。时间仿佛停滞了。

路显扬忍不住催促拿玫道:“趁现在!布阵!”

拿玫:“呃,不能先听一段吗?”

路显扬:“……”

但在路显扬的胁迫下,拿玫还是恋恋不舍地将那本小册子拿了出来。

三人站在台下。路显扬迫不及待地将它翻到了最新的那一页。

但那一页上却并没有画阵法。

而是一张很粗糙的简笔画,主题是一个站姿很古怪的男人。

他弯下腰,叉开双腿,头从两腿之间伸出来,望着自己的后方。

下面是一行简短的注释。

“弯腰倒头,可见鬼。”

万祺一头雾水:“什么意思?”

路显扬却怔住了。

他死死地盯着“见鬼”二字。

一瞬间,镇长所说的无数句话都在他心头闪过。

“戏班子夜夜开张,但并没有人去听。”

“那栋楼里不干净,有怪事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,虽然戏班子每夜都在唱戏,但其实根本没有观众的?”

……

他又回忆起那一阵进门前的欢声笑语。

在戏楼前迎着宾客的恐怖泥像。

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,做出了和这本小册子上的男人一样的姿势。

叉开了双腿,头悬在两腿之间,以翻倒过来的姿势,看向了观众席位——

台下坐满了人。

无数张面无表情的脸,凝视着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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